第115节

沈知昼一手搭在窗边沿,指尖叩了叩窗沿儿, 清冽的嗓音回荡在局限的车厢内,沉沉哑哑地飘荡, 透着奔波一晚的倦意。

他简单地对阿阚交代了一些明天交易要注意的事。

与东南亚人的交易地点在港西西海岸一隅的一个废弃的建筑工地。

地址自然是林问江选定的,临海位置得天独厚,林问江实际上是为了给自己制造方便逃跑的条件,还安排了直升机在周围, 方便逃跑。

不过警方已经先一步布控, 直升机一飞起,就会被击沉坠海,还安排了海警协助。

林问江心思过人,狡猾老练, 十年前那次爆炸也是,他把交易地点安排在废弃大楼,事先在周围埋好了炸-药, 警察一来瞬间引爆,他和林槐先一步出逃,他们毫发无伤, 警方这边没先排查,死伤惨重。

明天就要交易了。

明天,就要抓捕林问江了。

一切就要结束了。

沈知昼总归还是有些难以压抑的兴奋和尘埃落定的期待,可刚进去接晚晚时,瞧着林槐发酒疯,他的心情却在一瞬间寞落,瞬间怅惘,也不确定了。

这条路到头来,走到这里,就到最后一步了。她与他一样,挣扎在白昼与黑夜的两头,夹缝生存,他听林槐说出那样的话,也不确定她能否安安稳稳,毫发无伤。

阿阚说:“昼哥你放心,明天有兄弟们在,保证完成交易。”

阿阚又说:“林先生说了,干完这一票,就让兄弟们回家,虎仔也老久没见他老婆了,他女儿出生了他都没回去,我也好久没见我妈了,这次应该能赚很多吧。”

沈知昼只是沉默。

多年来,阿阚与虎仔与他出生入死,称他一声“兄弟”。他们的交情,不比他之前与林槐浅。从伽卡到港城,反而日渐深厚。

阿阚年少丧父,母亲在家务农,腰背腿脚落了一身大毛病,阿阚说,跟林问江干完这一单,分了成后回家给他妈治病。

贩毒纯属迫不得已,那年跟了一个大哥,贸贸然去了伽卡,知道这是折寿的买卖,一开始还会受到良心拷问,后来便不会了。

他说,世界上多的是可怜人,他可怜了别人,谁去可怜他呢?

虎仔也是小城市出来的,人敦实,心思单纯,在跟着沈知昼之前没少因为头脑一根筋贸贸然地闯祸,沈知昼顺手替他料理过几次,随后他便叫他一声“哥”,忠心耿耿,诚心不二,饶是他上回撞到沈知昼和警察来往,也闭口不言。

当卧底就是这样。

一方面要求得别人的信任,不止毒贩头领,还有底下这些虾兵蟹将,与他们称兄道弟,义结金兰。

可又注定要背叛这种信任。

可是,他们再如何亲密无间地同他称兄道弟,他们都是两路人。

他是警察,他们是毒贩。

成为朋友需要坦诚交心,他戴着面具,身披黑夜游荡了这么久,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遮掩得密不透风,同他们,更谈不上交心。

所以,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。

挂掉电话,沈知昼沉默了许久。

一片杂着夜风寒凉的寂静充斥在车厢里,晚晚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,轻轻地勾了下他的肩,仰眸瞧着他,担忧的问:“你怎么了?”

他神色半敛,悠悠回神。

按着她腰,依然沉默地拥住了她。

她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事,神色那样不好,刚才直接将她拽上了车也不说话。她又轻声问了一遍:“出什么事了?”

他淡声地说了“没事”,她的神绪和浑身才放松了下来。她贴到他脖颈,软绵绵趴入他怀,嗅了嗅他周身清冽的香气:“真的?”

他眉宇沉沉,抬眸,平望车头前方对着的那片裂痕斑布的白墙,垂了垂头,下巴厮磨她柔软的发丝,闷声地应:“嗯,真的。”

她还是有些不放心:“林槐没有查到……”

“没查到。”他立即接话,沉声地打断了她,还她内心一片安宁。

她松了一大口气,轻轻点点头,稳稳靠在他的肩上,连声说:“好,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

“明天,你待在家里,”他安排着,手轻缓地摩/挲她的脊背,声音于冷淡中透着严厉,“哪里也不许去,伯母明天回国。”

她眼睛一亮:“真的?”

“嗯。”

她下巴挨在他心口附近,抬起头,清澈漆黑的眼睛直瞅着他,乖乖地点头,蹭了蹭他胸口,没来得及惊喜许凌薇即将回来,不乏担忧地对他说:“那明天,你要注意安全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她细白柔软的手穿过他骨节分明的五指,紧紧地包绕住他,坚定地说:“我等你回来。”

他只是点头,一手扳过她的脸,轻轻吻了吻她的额:“等我回来,我们就回家。”

“回家?”

“我们的家。”

她眼底泛起热意,噙着泪点头:“好。”

“乖一点。”

“嗯,好。”她只是答应。

温存了片刻,他便放了她坐回座位。他深深喘了一口气,沉默着发动车子,引擎慢慢地颤抖起来,抖得他的心思也愈发不宁。

从伽卡回来,他第一时间就联系了戚腾。

他还未说林槐的异状,戚腾却先一步开口,严肃地警告他,要他万分小心林槐。

今晚最好不要与林槐生事。

所以今晚林槐撒着酒疯说要娶晚晚时,他忍了又忍,才没有冲上前去。

他要忍,必须忍。

在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忍了六年之久,濒死之际,命悬一线之时,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要忍耐。

车身甩出地下停车场,平稳地驶上来。经过了一条逼仄狭窄的小道,他方向盘一打,拐入另一条街。

即将经过一个路口撞上前方的红灯,晚晚眼前一亮,突然拽了拽他袖子,指着右侧一条道路,转头不乏兴奋地对他说:“走这条吧。”

他轻慢勾起唇,被她感染得心情好了不少,手指轻抬,拨过转向灯,有条不紊地打了一圈儿方向顺着她指的方向拐进去,边笑着问她:

“为什么啊?”

她稳当当地靠回座位里,平视着前方,轻轻地笑了笑说:“快到七夕了,这道路上都是彩灯。”

他侧眸瞥她一眼,有一瞬的失神。

不知多久,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真切轻松的笑容了。

他突然后悔遇见她。

如果那年没贸贸然地把她带回家求伯母领养她,她现在不会坐在这里。

可他却也不后悔。

她还算健康快乐地长到这么大,除了碰见林家那么混蛋的一家人,加上他这么个混蛋的哥哥,其他还算不错。

如果她一直在毒窝之中长大,他不确定她现在是否还能露出这种纯真无邪的笑容。

在伽卡的那些年,他不是没见过毒贩或者吸毒者一家的孩子,表情透着不符年龄的冷漠与麻木。包括林榣,都是如此。

她不应该是那样的。

“你还记得,自己当年为什么会在那个行李箱里吗?”他语调轻缓地问她,尽量不去勾起那些可能不大愉快的往事。

小时候她刚来他家时,就总有警察来家中,询问她这个问题。每每她都会缩在他的身后,怯怯地说:“哥哥,我害怕……我什么也想不起来。”

给她做治疗和心理康复的医生,除了判断她是由于爆炸冲击了大脑皮层导致了记忆片段丧失之外,还有就是,她可能是自己不愿回想起。

也许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。

他从来不敢往那方面想。但去伽卡的那几年,夜深人静之时,一个人也会不由地胡思乱想。

他宁愿她永远也不要想起来。

愿她永远天真无邪。

他在异地,在那么那么远,每每想到他离开的那夜她坐在床边,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睛质问他“哥哥不能照顾我吗?”时,这种念头就更强烈。

她最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忘了最好。

只记得他,记得遇见他之后的事,那样就好。

她唇边笑意凝了片刻,随后低下头,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:“我看到林槐……他对我姐姐……”

话落一半,她倏然抬头,眼底涌出泪:“我姐姐不喜欢他……我听见,她那天哭的好大声,她那时才十五岁……她才十五岁……你知不知道,我在家,我晚上都要反锁门睡觉,我害怕他,我真的好害怕……可是我不能走,不能跑,我如果跑了,会暴露你,我得装,装成他妹妹,装出顺从他的样子。”

她一转头,泪眼朦朦地看着他紧绷的下颌与愈发深沉的眼:

“你走那天,我问你,为什么你不能照顾我了,你不回答我……直到你走了我才知道,是因为你要走了才不能照顾我——所以我只能靠我自己,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,我已经学会了哄自己,靠自己,我想长大,我那时候就在想,你是不是烦我了,觉得照顾我很麻烦,所以我长大一些,你就会回来了……”

他微微阖眸,右手紧紧地捏住她冰凉的小手。

“我不会再走了。”

她咬着下唇点点头,掩抑着哽咽,抬头与他一齐看向前方:“看看灯吧,这里好亮。”

他一抬眸。

并不宽敞的四车道周围光影如炬,明晃晃的彩灯绵延在高矮相近的巨柏和电线杆之间,穿绕过头顶的路灯,明明如火,把一条街都照得亮同白昼。

她低声地说:“多看看吧。”

多看看吧。

多看看光吧。

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眸,一瞬间感到了刺目。

脚一沉立刻缓下车速,平稳地沿笔直的道路,在葳蕤稠密的灯火森林中缓慢穿梭。

他依稀记得,这条路没有这么长,可这一刻,却如此如此地绵长,仿佛如何也走不到尽头。

一直快到头,前面新换了一层另一种颜色的灯,周遭都浮着一层与后半截有些不搭的白惨惨的光,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。

一瞬间,眼前好像出现了很多很多的人。

有没在记忆中温存多久的爸爸,有揉着他的头告诉他打针并不害怕,要他坚强起来,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妈妈。

还有只在b超图上见到过一次,没来得及出生的妹妹知晚。

晚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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